自律神經失調會造成的各種問題,尤其現代人工作家庭壓力大
容易有以下狀況:
廣泛性焦慮癥,憂鬱癥,抑鬱癥,恐慌癥,強迫癥,躁鬱癥,腸躁癥,膀胱過動癥
並伴隨頭痛,眩暈,失眠,臆球癥(喉嚨一直感覺有異物),胃食道逆流,耳鳴,睡覺一直醒,胸悶,胸痛,心悸恐慌,吸不到氣,易喘,胃脹胃痛,腸躁癥,頻尿,陽痿早洩,頭麻手麻腳麻,血壓高。
在相關門診中,尤其像是業務、設計、工程、教師、作業員等類型的職業,自律神經失調的狀況最為明顯
對於有慢性疼痛的人來說,若沒有重視自律神經失調,其嚴重性更是不言可喻。
自律神經失調可能危害機體的消化系統,造成脾胃不調,引發消化系統疾病。
有研究顯示,胃和小腸在晚上會產生一種對消化道粘膜有修復用處的化學物品tff2蛋白質,假如自律神經失調導致睡眠不足,就會危害這種物品的產生,從而大增胃炎、胃、十二指腸潰瘍、潰瘍性結腸炎等疾病的發作率。
偏頭痛:長期失眠引發偏頭痛的原因可能與顱內小動脈和毛細血管收縮致使腦部皮質缺血有關,這部分自律神經失調的患者除了出現睡眠障礙外,還會在晚上睡眠期間反復出現頭痛癥狀。
慢性疲勞綜合癥:本病在臨床上很多見,特別是女性失眠患者,她們常訴說自己疲憊乏力,即使臥床休息也不能緩衝疲憊部分病者還具有低熱、畏寒、頭浦、咽喉浦、心煩、急躁等不舒適癥狀。
此外,長期自律神經失調還可引發中老年人腦病、女性更年期綜合癥以及糖尿病等嚴重害人體健康的疾病。
所以專家強烈建議大家,千萬不要忽視自律神經失調的癥狀,大家應謹慎對待並應及時採取治療措施。
底下是自律神經失調所引起的癥狀,如果符合下列5點以上,可立即前往診所掛號尋求解決途徑
自律神經失調門診中最常觀察到的癥狀如下:
對睡眠品質不滿意
.上床後翻來覆去睡不著,往往需要躺30分鐘甚至更久才能入睡;
.夜裡醒來好幾次,多在2次以上,醒來之後很難再入睡;
.早上醒得早,比正常起床時間早醒30分鐘以上;
.總睡眠時間不足6.5小時;
.睡眠品質下降,醒來仍然感到困倦,感覺體力沒有恢復。
白天正常活動受到影響
.白天精神狀態不佳,感到困倦、疲勞,想睡覺;
.工作和學習時,難以集中精力,犯錯次數增加,記憶力下降;
.情緒上,感到緊張、不安、出現情緒低落或容易煩躁、發怒;
.社交、家務、職業或學習受影響等。
而自律神經失調治療真的不難!讓您減少甚至停用安眠藥與抗憂鬱西藥…恢復該有的身心平衡。
廣和中醫診所與廣仁堂中醫診所運用傳統中藥來調理過度緊繃、亢奮的情緒,依據中醫藥的學理來調理體質;多管其下,改變您的體質,調理平衡
不是單純以藥物來壓制癥狀;經過一系列的療程,很多患者就慢慢減少甚至停止安眠藥、抗憂鬱藥物等西藥的長期依賴,回歸到身體原始的平衡統合狀態,這就是身體原始自然和諧的狀態。
透過我們診治改善自律神經失調的患者都可以漸漸找回正常的生活品質,使用正確的方式將幫助您擺脫失眠的痛苦!
底下為診所相關門診資訊圖片
SSll15CEFDE5廣和中醫診所 |
又一期的“煙雨紅塵”征文開始了,恰逢春節來臨之際,我猜測話題可能會涉及到春節,至少也會與“春”有關。“夢想中的生活”這個題目一出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仔細想來,這個題目卻“一題多關”,“夢想”與“春”相搭;又有些承上啟下的意思,回顧13、展望14,每個人夢想中的生活都不一樣,每個人每一年的夢想中的生活也不一樣。 這兩天,單位領導開始走訪慰問離退休老同志,在黨中央的要求下,也變得更加簡單。我依舊是負責給他們拍照,轉瞬間的鏡頭定格了他們最燦爛的笑容,斑白的鬢角、交錯的皺紋,猛然間,笑聲卻淡化了他們的蒼老。環視他們住的大房子,精致的裝修,墻壁上兒孫滿堂的照片,我認為夢想中的生活到這個程度也就算功德圓滿了。可是,在他們的言語間,我依舊能聽到些許的不滿與遺憾,他們常常在話語間夾雜著“唉”這個感嘆性的字。審視自己,以現在的狀態能不能達到自己夢想中的生活呢? 一 退休后他就一直在家,享受著兒孫簇擁的幸福,平常看看電視、打打麻將,喜歡收藏根雕,有時也去撿拾一些樹根,親自動手做——這些是去年走訪慰問時我所聽聞的。今年的走訪,我們在他的客廳里等了近10分鐘,他才在老伴的攙扶下慢慢挪到了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患了癡呆的他,已經不認識走訪慰問的領導,任憑老伴怎么解釋,怎么大聲對他講,他只是木訥地看著電視屏幕上晃動的人。老伴講,4月份就患上了這病,逐漸地也就不認識人了,有的時候能認識幾個人,可沒說幾句話就又不認識了,見了人總是問一句“你怎么來了”。 坐了沒多久,老人狀態似乎好起來,拍著領導的肩膀說:“是你呀,咱們一起工作過,那時你還是我那個部門的,現在怎么樣了,怎么去年沒來看我啊?” “這老頭子,人家去年怎么沒來看你,看你糊涂得。”老伴埋怨到,略顯尷尬。“他呀,在職的時候就老想著帶著我全國各地轉轉,但那時候也沒多少錢,再有就是大會小會不斷,也沒時間。退休后,又在一個單位工作了幾年,這才剛剛閑下來,這不就長了病,你說怎么再出去轉轉?”老伴的言語間帶有些遺憾,又有些期許,她或許期望他趕緊好起來,真的能全國各地走一走。(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生活或許就是這樣,會與我們的夢想、我們的期許產生許許多多的矛盾,矛盾解決了,夢想中的生活便會更多一絲愜意;矛盾沒解決,夢想中的生活便會多一些遺憾。年輕時,與家人在一起的時間往往因工作而減少,那時的我們許下承諾:“等到退休后,我一定帶著你出去轉轉,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可是,真正當我們退休了,身體卻日漸衰弱,那時才明白,有些事情我們等不起。 夢想中的生活,或許不只是一種承諾,更多的是一種時間的考驗。 二 給我們打開門之后,他忙著去解腰間的圍裙,順手拿起一塊濕毛巾擦了擦手,這時飯菜的香味侵襲了我們,令我們著實贊了一番。 “這么早就做飯啊,早飯還是午飯?”(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嗨,煎了兩條魚,我還特地用香油秘制的呢。”說完他的臉上洋溢著笑容。 退休后的他,此時已沒有在職時的風范,看起來更加真實。說話間,他還單獨拿出來基本菜譜,各式各樣菜的做飯、粥的煲法等等,儼然成了“美食專家”了。 “我跟你們講啊,這做飯是著實有樂趣,我現在都做上癮了。之前是不知道,總感覺這做飯是婦道人家的事情,在職時回到家我就只管吃,這退下來之后不也是閑著么,就跟我老伴學起了做飯,現在我已經超越師傅了。再有就是,我發現男人做飯就是好吃,要么大廚都是男人嘛,哈哈。”一說起做飯來,心情馬上激動了起來。 “要不是今天還有需要走訪的,我們幾個今天非得讓你做飯給我們吃。”領導打趣道。 “我說,那幾家你們明天再去走訪去,今天中午真就在我這吃得了。”一說要在他那吃飯,他當了真。 臨走時,他一直拉著領導的手講著“一定要來,一定要來哈,讓你們嘗嘗我的手藝”。看著他那么開心,幾位領導下樓時也顯得格外高興,相互交談中也說起有機會一定得去嘗嘗。 夢想中的生活,或許就需要有一些由心的興趣愛好支撐,那是一種生活的動力,也是一種生活的情調。倘若在職時的繁忙突然轉變成退休后的清閑,任何人一時間都是難以接受的,興趣便也成了最好的消遣,讓你的身體不至于垮得那么快,讓你的心不至于衰老得那么快。 三 當我們走進醫院的保健病房,他正坐在落地窗前沐浴著陽光,冬日輕柔溫暖的陽光拂在臉上,讓他更顯得安詳。看到我們,他臉上綻出了笑容,已經94歲高齡的他耳聰目明,身體尚佳,只是最近體檢時醫生說有些骨質疏松,便到醫院來補補鈣。 上世紀80年代便退休的他,已是我們走訪中最為德高望重、官職最高的一位。在我們走訪的前一天,他的二女兒也從省委政策研究室退休,二女兒戲稱“我這剛從崗位上退了下來,便又上崗了,當起了他的專職保姆”。 老人看到我拿著相機,便示意讓我給他拍照,一張還不行,我接連給他拍了五六張。 “小伙子,謝謝你啊,我喜歡照相,當兵時、工作時拍了不少照片,現在我還常常拿出來看看,很多事情到老了就記不住也記不大清了,靠這些照片我能回憶起好多事情。”言語間,他拿起了手邊的一本厚厚的相冊,略顯陳舊。他一頁一頁地翻著,也一張一張地講著,二女兒看到后委婉地打住了,她知道誰來看他他都會講一遍,這近百年的歷史,怎么可能在幾分鐘、幾個小時之內講完。 “等你百歲的時候,咱出一本集子,就叫他‘百年歷程’,你這一生的影像夠厚實的了。”領導握著他的手說道。 “這可以啊,真的可以,或許我的一些照片再加上一些文字還可以寫本小說,有些可以供年輕人借鑒的地方呢。”老人像是被勾起了興趣,說著笑著。 臨走時,他對我說:“小伙子,照片記得給我兩張,一定要記得,或許我也沒有多長時間了。” 今天在辦公室整理照片時,又看到了那張在陽光下我給他照的照片,照片中的他雖然已經94歲,臉稍胖的他皺紋看起來并沒有很多,只是老年斑已經很多,陽光下的他讓我更加堅信他會等到“百年歷程”展的時候。 夢想中的生活,或許我們大多數人都不會走到94歲的時候,一輩子的長短看起來像是取決于上天的安排,其實又怎能不與自己的生活習慣、飲食衛生、心態性格息息相關。古代帝王曾為自己的長生不老費盡心思,按照他們的付出理應長命百歲,但都未能如愿。 夢想中的生活,無論是多么美輪美奐、似錦繁華,大抵都與自己的付出有關。當我們沉浸在虛無縹緲的幻想中時,或許會被其中的鉛華迷惑了雙眼,機緣巧合也便在這不必要的沉浸中付之東流。 人這一生,夢想中的生活有好多種,以至于每一時間段都會有每一時間段的夢想,爭論的只是這夢想中的生活切不切合實際、適不適合自身的生活軌跡而已。 不要迷戀于他人的美好生活,當你駐足觀看他人的幸福時,你的幸福便會悄然流失。你要知道,夢想中的生活其實并沒有你想像中的那么遙遠,踏踏實實、勤勤懇懇,或許下一刻夢想中的生活便會展現在你的眼前! +10我喜歡
異秉 王二是這條街的人看著他發達起來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藥店廊檐下擺一個熏燒攤子。“熏燒”就是鹵味。他下午來,上午在家里。 他家在后街瀕河的高坡上,四面不挨人家。房子很舊了,碎磚墻,草頂泥地,倒是不仄逼,也很干凈,夏天很涼快。一共三間。正中是堂屋,在“天地君親師”的下面便是一具石磨。一邊是廚房,也就是作坊。一邊是臥房,住著王二的一家。他上無父母,嫡親的只有四口人,一個媳婦,一兒一女。這家總是那么安靜,從外面聽不到什么聲音。后街的人家總是吵吵鬧鬧的。男人揪著頭發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著砧板詛咒偷了她的下蛋雞的賊。王家從來沒有這些聲音。他們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來備料,然后就燒煮。他媳婦梳好頭就推磨磨豆腐。——王二的熏燒攤每天要賣出很多回鹵豆腐干,這豆腐干是自家做的。磨得了豆腐,就幫王二燒火。火光照得她的圓盤臉紅紅的。(附近的空氣里彌漫著王二家飄出的五香味。)后來王二喂了一頭小毛驢,她就不用圍著磨盤轉了,只要把小驢牽上磨,不時往磨眼里倒半碗豆子,注一點水就行了。省出時間,好做針線。一家四口,大裁小剪,很費功夫。兩個孩子,大兒子長得像媽,圓乎乎的臉,兩個眼睛笑起來一道縫。小女兒像父親,瘦長臉,眼睛挺大。兒子念了幾年私塾,能記帳了,就不念了。他一天就是牽了小驢去飲,放它到草地上去打滾。到大了一點,就幫父親洗料備料做生意,放驢的差事就歸了妹妹了。 每天下午,在上學的孩子放學,人家淘晚飯米的時候,他就來擺他的攤子。他為什么選中保全堂來擺他的攤子呢?是因為這地點好,東街西街和附近幾條巷子到這里都不遠;因為保全堂的廊檐寬,柜臺到鋪門有相當的余地;還是因為這是一家藥店,藥店到晚上生意就比較清淡,——很少人晚上上藥鋪抓藥的,他擺個攤子礙不著人家的買賣,都說不清。當初還一定是請人向藥店的東家說了好話,親自登門叩謝過的。反正,有年頭了。他的的攤子的全副“生財”——這地方把做買賣的用具叫做“生財”,就寄放在藥店店堂的后面過道里,挨墻放著,上面就是懸在二梁上的趙公元帥的神龕,這些“生財”包括兩塊長板,兩條三條腿的高板凳(這種高凳一邊兩條腿,在兩頭;一邊一條腿在當中),以及好幾個一面裝了玻璃的匣子。他把板凳支好,長板放平,玻璃匣子排開。這些玻璃匣子里裝的是黑瓜子、白瓜子、鹽炒豌豆、油炸豌豆、蘭花豆、五香花生米、長板的一頭擺開“熏燒”。“熏燒”除回鹵豆腐干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豬頭肉。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極少紅燒、清燉,只是到熏燒攤子去買。這種牛肉是五香加鹽煮好,外面染了通紅的紅曲,一大塊一大塊的堆在那里。買多少,現切,放在送過來的盤子里,抓一把青蒜,澆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這個縣里特有的。用一個三寸來長直徑寸半的蒲包,里面襯上豆腐皮,塞滿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攔腰用一道麻繩系緊,成一個葫蘆形。煮熟以后,倒出來,也是一個帶有蒲包印跡的葫蘆。切成片,很香。豬頭肉則分門別類的賣,拱嘴、耳朵、臉子,——臉子有個專門名詞,叫“大肥”。要什么,切什么。到了上燈以后,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高潮。只見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面還忙著收錢,包油炸的、鹽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時候。一直忙到九點多鐘,在他的兩盞高罩的煤油燈里煤油已經點去了一多半,裝熏燒的盤子和裝豌豆的匣子都已經見了底的時候,他媳婦給他送飯來了,他才用熱水擦一把臉,吃晚飯。吃完晚飯,總還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攤子,就端了一杯熱茶,坐到保全堂店堂里的椅子上,聽人聊天,一面拿眼睛瞟著他的攤子,見有人走來,就起身切一盤,包兩包。他的主顧都是熟人,誰什么時候來,買什么,他心里都是有數的。 這一條街上的店鋪、擺攤的,生意如何,彼此都很清楚。近幾年,景況都不大好。有幾家好一些,但也只是能維持。有的是逐漸地敗落下來了。先是貨架上的東西越來越空,只出不進,最后就出讓“生財”,關門歇業。只有王二的生意卻越做越興旺。他的攤子越擺越大,裝炒貨的匣子,裝熏燒的洋磁盤子,越來越多。每天晚上到了買賣高潮的時候,攤子外面有時會擁著好些人。好天氣還好,遇上下雨下雪(下雨下雪買他的東西的比平常更多),叫主顧在當街打傘站著,實在很不過意。于是經人說合,出了租錢,他就把他的攤子搬到隔壁源昌煙店的店堂里去了。 源昌煙店是個老名號,專賣旱煙,做門市,也做批發。一邊是柜臺,一邊是刨煙的作坊。這一帶抽的旱煙是刨成絲的。刨煙師傅把煙葉子一張一張立著疊在一個特制的木床子上,用皮繩木楔卡緊,兩腿夾著床子,用一個刨刃有半尺寬的大刨子刨。煙是黃的。他們都穿了白布套褲。這套褲也都變黃了。下了工,脫了套褲,他們身上也到處是黃的。頭發也是黃的。——手藝人都帶著他那個行業特有的顏色。染坊師傅的指甲縫里都是藍的,碾米師傅的眉毛總是白蒙蒙的。原來,源昌號每天有四個師傅、四副床子刨煙。每天總有一些大人孩子站在旁邊看。后來減成三個,兩個,一個。最后連這一個也辭了。這家的東家就靠賣一點紙煙、火柴、零包的茶葉維持生活,也還賣一點躉來的旱煙、皮絲煙。不知道為什么,原來挺敞亮的店堂變得黑暗了,牌匾上的金字也都無精打采了。那座柜臺顯得特別的大。大,而空。 王二來了,就占了半邊店堂,就是原來刨煙師傅刨煙的地方。他的攤子原來在保全堂廊檐是東西向橫放著的,遷到源昌,就改成南北向,直放了。所以,已經不能算是一個攤子,而是半個店鋪了。他在原有的板子之外增加了一塊,擺成一個曲尺形,儼然也就是一個柜臺。他所賣的東西的品種也增加了。即以熏燒而論,除了原有的回鹵豆腐干、牛肉、豬頭肉、蒲包肉之外,春天,賣一種叫做“鵽”的野味,——這是一種候鳥,長嘴長腳,因為是桃花開時來的,不知是哪位文人雅士給它起了一個名稱叫“桃花鵽”;賣鵪鶉;入冬以后,他就掛起一個長條形的玻璃鏡框,里面用大紅臘箋寫了泥金字:“即日起新添美味羊糕五香兔肉”。這地方人沒有自己家里做羊肉的,都是從熏燒攤上買。只有一種吃法:帶皮白煮,凍實,切片,加青蒜、辣椒糊,還有一把必不可少的胡蘿卜絲(據說這是最能解膻氣的)。醬油、醋,買回來自己加。兔肉,也像牛肉似的加鹽和五香煮,染了通紅的紅曲。 這條街上過年時的春聯是各式各樣的。有的是特制嵌了字號的。比如保全堂,就是由該店拔貢出身的東家擬制的“保我黎民,全登壽域”;有些大字號,比如布店,口氣很大,貼的是“生涯宗子貢,貿易效陶朱”,最常見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小本經營的買賣的則很謙虛地寫出:“生意三春草,財源雨后花”。這末一副春聯,用于王二的超攤子準鋪子,真是再貼切不過了,雖然王二并沒有想到貼這樣一副春聯,——他也沒處貼呀,這鋪面的字號還是“源昌”。他的生意真是三春草、雨后花一樣的起來了。“起來”最顯眼的標志是他把長罩煤油燈撤掉,掛起一盞呼呼作響的汽燈。須知,汽燈這東西只有錢莊、綢緞莊才用,而王二,居然在一個熏燒攤子的上面,掛起來了。這白亮白亮的汽燈,越顯得源昌柜臺里的一盞煤油燈十分的暗淡了。 王二的發達,是從他的生活也看得出來的。第一,他可以自由地去聽書。王二最愛聽書。走到街上,在形形色色招貼告示中間,他最注意的是說書的報條。那是三寸寬,四尺來長的一條黃顏色的紙,濃墨寫道:“特聘維揚×××先生在×××(茶館)開講××(三國、水滸、岳傳……)是月×日起風雨無阻”。以前去聽書都要經過考慮。一是花錢,二是費時間,更主要的是考慮這于他的身份不大相稱:一個賣熏燒的,常常聽書,怕人議論。近年來,他覺得可以了,想聽就去。小蓬萊、五柳園(這都是說書的茶館),都去,三國、水滸、岳傳,都聽。尤其是夏天,天長,穿了竹布的或夏布的長衫,拿了一吊錢,就去了。下午的書一點開書,不到四點鐘就“明日請早”了(這里說書的規矩是在說書先生說到預定的地方,留下一個扣子,跑堂的茶房高喝一聲“明日請早——!”聽客們就紛紛起身散場),這耽誤不了他的生意。他一天忙到晚,只有這一段時間得空。第二,過年推牌九,他在下注時不猶豫。王二平常絕不賭錢,只有過年賭五天。過年賭錢不犯禁,家家店鋪里都可賭錢。初一起,不做生意,鋪門關起來,里面黑洞洞的。保全堂柜臺里身,有一個小穿堂,是供神農祖師的地方,上面有個天窗,比較亮堂。拉開神農畫像前的一張方桌,嘩啦一聲,骨牌和骰子就倒出來了。打麻將多是社會地位相近的,推牌九則不論。誰都可以來。保全堂的“同仁”(除了陶先生和陳相公),替人家收房錢的掄元,賣活魚的疤眼——他曾得外癥,治愈后左眼留一大疤,小學生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巴顏喀拉山”,這外號竟傳開了,一街人都叫他巴顏喀拉山,雖然有人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王二。輸贏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少。十吊錢推一莊。十吊錢相當于三塊洋錢。下注稍大的是一吊錢三三四,一吊錢分三道:三百、三百、四百。七點贏一道,八點贏兩道,若是抓到一副九點或是天地杠,莊家賠一吊錢。王二下“三三四”是常事。有時竟會下到五吊錢一注孤丁,把五吊錢穩穩地推出去,心不跳,手不抖。(收房錢的掄元下到五百錢一注時手就抖個不住。)贏得多了,他也能上去推兩莊。推牌九這玩意,財越大,氣越粗,王二輸的時候竟不多。 王二把他的買賣喬遷到隔壁源昌去了,但是每天九點以后他一定還是端了一杯茶到保全堂店堂里來坐個點把鐘。兒子大了,晚上再來的零星生意,他一個人就可以應付了。 且說保全堂。 這是一家門面不大的藥店。不知為什么,這藥店的東家用人,不用本地人,從上到下,從管事的到挑水的,一律是淮城人。他們每年有一個月的假期,輪流回家,去干傳宗接代的事。其余十一個月,都住在店里。他們的老婆就守十一個月的寡。藥店的“同仁”,一律稱為“先生”。先生里分為幾等。一等的是“管事”,即經理。當了管事就是終身職務,很少聽說過有東家把管事辭了的。除非老管事病故,才會延聘一位新管事。當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稱“人股”,到了年底可以按股分紅。因此,他對生意是兢兢業業,忠心耿耿的。東家從不到店,管事負責一切。他照例一個人單獨睡在神農像后面的一間屋子里,名叫“后柜”。總帳、銀錢,貴重的藥材如犀角、羚羊、麝香,都鎖在這間屋子里,鑰匙在他身上,——人參、鹿茸不算什么貴重東西。吃飯的時候,管事總是坐在橫頭末席,以示代表東家奉陪諸位先生。熬到“管事”能有幾人?全城一共才有那么幾家藥店。保全堂的管事姓盧。二等的叫“刀上”,管切藥和“跌”丸藥。藥店每天都有很多藥要切“飲片”切得整齊不整齊,漂亮不漂亮,直接影響生意好壞。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這藥是什么人切出來的。“刀上”是個技術人員,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吃飯時他照例坐在上首的二席,——除了有客,頭席總是虛著的。逢年過節,藥王生日(藥王不是神農氏,卻是孫思邈),有酒,管事的舉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保全堂的“刀上”是全縣頭一把刀,他要是鬧脾氣辭職,馬上就有別家搶著請他去。好在此人雖有點高傲,有點倔,卻輕易不發脾氣。他姓許。其余的都叫“同事”。那讀法卻有點特別,重音在“同”字上。他們的職務就是抓藥,寫帳。“同事”是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每年都有被辭退的可能。辭退時“管事”并不說話,只是在臘月有一桌辭年酒,算是東家向“同仁”道一年的辛苦,只要是把哪位“同事”請到上席去,該“同事”就二話不說,客客氣氣地卷起鋪蓋另謀高就。當然,事前就從旁漏出一點風聲的,并不當真是打一悶棍。該辭退“同事”在八月節后就有預感。有的早就和別家談好,很瀟灑地走了;有的則請人斡旋,留一年再看。后一種,總要作一點“檢討”,下一點“保證”。“回爐的燒餅不香”,辭而不去,面上無光,身價就低了。保全堂的陶先生,就已經有三次要被請到上席了。他咳嗽痰喘,人也不精明。終于沒有坐上席,一則是同行店伙紛紛來說情:辭了他,他上誰家去呢?誰家會要這樣一個痰簍子呢?這豈非絕了他的生計?二則,他還有一點好處,即不回家。他四十多歲了,卻沒有傳宗接代的任務,因為他沒有娶過親。這樣,陶先生就只有更加勤勉,更加謹慎了。每逢他的喘病發作時,有人問:“陶先生,你這兩天又不大好吧?”他就一面喘嗽著一面說:“啊,不,很好,很(呼嚕呼嚕)好!” 以上,是“先生”一級。“先生”以下,是學生意的。藥店管學生意的卻有一個奇怪稱呼,叫做“相公”。 因此,這藥店除煮飯挑水的之外,實有四等人:“管事”、“刀上”、“同事”、“相公”。 保全堂的幾位“相公”都已經過了三年零一節,滿師走了。現有的“相公”姓陳。 陳相公腦袋大大的,眼睛圓圓的,嘴唇厚厚的,說話聲氣粗粗的——嗚嚕嗚嚕地說不清楚。 他一天的生活如下:起得比誰都早。起來就把“先生”們的尿壺都倒了涮干凈控在廁所里。掃地。擦桌椅、擦柜臺。到處撣土。開門。這地方的店鋪大都是“鋪闥子門”,——一列寬可一尺的厚厚的門板嵌在門框和門檻的槽子里。陳相公就一塊一塊卸出來,按“東一”、“東二”、“東三”、“東四”、“西一”、“西二”、“西三”、“西四”次序,靠墻豎好。曬藥,收藥。太陽出來時,把許先生切好的“飲片”、“跌”好的丸藥,——都放在匾篩里,用頭頂著,爬上梯子,到屋頂的曬臺上放好;傍晚時再收下來。這是他一天最快樂的時候。他可以登高四望。看得見許多店鋪和人家的房頂,都是黑黑的。看得見遠外的綠樹,綠樹后面緩緩移動的帆。看得見鴿子,看得見飄動搖擺的風箏。到了七月,傍晚,還可以看巧云。七月的云多變幻,當地叫做“巧云”。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黃的、桔紅的,鑲著金邊,一會一個樣,像獅子的,像老虎的,像馬、像狗的。此時的陳相公,真是古人所說的“心曠神怡”。其余的時候,就很刻板枯燥了。碾藥。兩腳踏著木板,在一個船形的鐵碾槽子里碾。倘若碾的是胡椒,就要不停地打噴嚏。裁紙。用一個大彎刀,把一沓一沓的白粉連紙裁成大小不等的方塊,包藥用。刷印包裝紙。他每天還有兩項例行的公事。上午,要搓很多抽水煙用的紙枚子。把裝銅錢的錢板翻過來,用“表心紙”一根一根地搓。保全堂沒有人抽水煙,但不知什么道理每天都要搓許多紙枚子,誰來都可取幾根,這已經成了一種“傳統”。下午,擦燈罩。藥店里里外外,要用十來盞煤油燈。所有燈罩,每天都要擦一遍。晚上,攤膏藥。從上燈起,直到王二過店堂里來閑坐,他一直都在攤膏藥。到十點多鐘,把先生們的尿壺都放到他們的床下,該吹滅的燈都吹滅了,上了門,他就可以準備睡覺了。先生們都睡在后面的廂屋里,陳相公睡在店堂里。把鋪板一放,鋪蓋攤開,這就是他一個人的天地了。臨睡前他總要背兩篇《湯頭歌訣》,——藥店的先生總要懂一點醫道。小戶人家有病不求醫,到藥店來說明病狀,先生們隨口就要說出:“吃一劑小柴胡湯吧”,“服三付霍香正氣丸”,“上一點七厘散”。有時,坐在被窩里想一會家,想想他的多年守寡的母親,想想他家房門背后的一張貼了多年的麒麟送子的年畫。想不一會,困了,把腦袋放倒,立刻就響起了很大的鼾聲。 陳相公已經學了一年多生意了。他已經給趙公元帥和神農爺燒了三十次香。初一、十五,都要給這二位燒香,這照例是陳相公的事。趙公元帥手執金鞭,身騎黑虎,兩旁有一副八寸長的黑地金字的小對聯:“手執金鞭驅寶至,身騎黑虎送財來。”神農爺虬髯披發,赤身露體,腰里圍著一圈很大的樹葉,手指甲、腳指甲都很長,一只手捏著一棵靈芝草,坐在一塊石頭上。陳相公對這二位看得很熟,燒香的時候很虔敬。 陳相公老是挨打。學生竟沒有不挨打的,陳相公挨打的次數也似稍多了一點。挨打的原因大都是因為做錯了事:紙裁歪了,燈罩擦破了。這孩子也好像不大聰明,記性不好,做事遲鈍。打他的多是盧先生。盧先生不是暴脾氣,打他是為他好,要他成人。有一次可挨了大打。他收藥,下梯一腳踩空了,把一匾篩澤瀉翻到了陰溝里。這回打他的是許先生。他用一根閂門的木棍沒頭沒腦的把他痛打了一頓,打得這孩子哇哇地亂叫:“哎呀!哎呀!我下回不了!下回不了!哎呀!哎呀!我錯了!哎呀!哎呀!”誰也不能去勸,因為知道許先生的脾氣,越勸越打得兇,何況他這回的錯是不小(澤瀉不是貴藥,但切起來很費工,要切成厚薄一樣,狀如銅錢的圓片)。后來還是煮飯的老朱來勸住了。這老朱來得比誰都早,人又出名的忠誠梗直。他從來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都是把大家吃剩的殘湯剩水泡一點鍋巴吃。因此,一店人都對他很敬畏。他一把奪過許先生手里的門閂,說了一句話:“他也是人生父母養的!” 陳相公挨了打,當時沒敢哭。到了晚上,上了門,一個人嗚嗚地哭了半天。他向他遠在故鄉的母親說:“媽媽,我又挨打了!媽媽,不要緊的,再挨兩年打,我就能養活你老人家了!” 王二每年到保全堂店堂里來,是因為這里熱鬧。別的店鋪到九點多鐘,就沒有什么人,往往只有一個管事在算帳,一個學徒在打盹。保全堂正是高朋滿座的時候。這些先生都是無家可歸的光棍,這時都聚集到店堂里來。還有幾個常客,收房錢的掄元,賣活魚的巴顏喀拉山,給人家熬鴉片煙的老炳,還有一個張漢。這張漢是對門萬順醬園連家的一個親戚兼食客,全名是張漢軒,大家卻都叫他張漢。大概是覺得已經淪為食客,就不必“軒”了。此人有七十歲了,長得活脫像一個伏爾泰,一張尖臉,一個尖尖的鼻子。他年輕時在外地做過幕,走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什么都知道,是個百事通。比如說抽煙,他就告訴你煙有五種:水、旱、鼻、雅、潮,“雅”是鴉片。“潮”是潮煙,這地方誰也沒見過。說喝酒,他就能說出山東黃、狀元紅、蓮花白……說喝茶,他就告訴你獅峰龍井、蘇州的碧螺春,云南的“烤茶”是在怎樣一個罐里烤的,福建的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還小,就是吃了一只燉肘子,也只能喝三杯,這茶太釅了。他熟讀《子不語》、《夜雨秋燈錄》,能講許多鬼狐故事。他還知道云南怎樣放蠱,湘西怎樣趕尸。他還親眼見到過旱魃、僵尸、狐貍精,有時間,有地點,有子有眼。三教九流,醫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讀過《麻衣神相》、《柳莊神相》,會算“奇門遁甲”、“六壬課”、“靈棋經”。他總要到快九點鐘時才出現(白天不知道他干什么),他一來,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這一晚上就全聽他一個人百刂話。他很會講,起承轉合,抑揚頓挫,有聲有色。他也像說書先生一樣,說到筋節處就停住了,慢慢地抽煙,急得大家一勁地催他:“后來呢?后來呢?”這也是陳相公一天比較快樂的時候。他一邊攤著膏藥,一邊聽著。有時,聽得太入神了,攤膏藥的扦子停留在油紙上,會廢掉一張膏藥。他一發現,趕緊偷偷塞進口袋里。這時也不會被發現,不會挨打。 有一天,張漢談起人生有命。說朱洪武、沈萬山、范丹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都是丑時建生,雞鳴頭遍。但是一聲雞叫,可就命分三等了:抬頭朱洪武,低頭沈萬山,勾一勾就是窮范丹。朱洪武貴為天子,沈萬山富甲天下,窮范丹凍餓而死。他又說凡是成大事業,有大作為,興旺發達的,都有異相,或有特殊的秉賦。漢高祖劉邦,股有七十二黑子——就是屁股上有七十二顆黑痣,誰有過?明太祖朱元璋,生就是五岳朝天,——兩額、兩顴、下巴,都突出,狀如五岳,誰有過?樊噲能把一個整豬腿生吃下去,燕人張翼德,睡著了也睜著眼睛。就是市井之人,凡有走了一步好運的,也莫不有與眾不同之處。必有非常之人,乃成非常之事。大家聽了,不禁暗暗點頭。 張漢猛吸了幾口旱煙,忽然話鋒一轉,向王二道:“即以王二而論,他這些年飛黃騰達,財源茂盛,也必有其異秉。” “……?” 王二不解何為“異秉”。 “就是與眾不同,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你說說,你說說!” 大家也都慫恿王二:“說說!說說!” 王二雖然發了一點財,卻隨時不忘自己的身份,從不僭越自大,在大家敦促之下,只有很誠懇地欠一欠身說: “我呀,有那么一點:大小解分清。”他怕大家不懂,又解釋道:“我解手時,總是先解小手,后解大手。” 張漢一聽,拍了一下手,說:“就是說,不是屎尿一起來,難得!” 說著,已經過了十點半了,大家起身道別。該上門了。盧先生向柜臺里一看,陳相公不見了,就大聲喊:“陳相公!” 喊了幾聲,沒人應聲。 原來陳相公在廁所里。這是陶先生發現的。他一頭走進廁所,發現陳相公已經蹲在那里。本來,這時候都不是他們倆解大手的時候。 一九四八年舊稿 一九八○年五月二十日重寫 +10我喜歡
小 說 老街舊事(上) 文/李堯隆 一 杏林是有米的家。 杏林原為云夢澤,在八百里洞庭東北一角。因地質的變遷,云夢澤逐漸縮小,形成綠洲。洲上野生杏樹茂密成林,故名“杏林”;有一彎碧水從杏樹林間流過,名曰“杏林河”。有米家就住在南街的橫巷子里,他從小就在這里長大。橫巷子幽深窄長,青石板麻石板鋪就的巷道一直伸到了桃林河岸。 有米是娘的第六個孩子。有米上有仨哥倆姐,在有米還沒出生前就一家七口加上爺爺共八個人吃飯,日子過得特別艱苦。生有米時,正是大雪封山,天寒地凍、滴水成冰,有米娘明秀已是餓了兩天了,天天靠白菜煮清水度日,她胸前的兩只奶子像兩個干癟的袋子,擠不出半點奶水。有米爹看著餓得哇哇直哭的有米,哭聲像蟬兒一樣越來越嘶啞,急得沒一點辦法,坐在火塘邊愁眉苦臉地抽著悶煙。 這也難怪,在這個物質貧乏的年代,一家八口人,全靠這個中年男人出集體工掙工分吃飯,年年欠隊里的超資,所有的重擔壓在他一個人身上,現在又添一張嘴,讓他如何舒展得開眉頭。 有米的爺爺看著有米爹唉聲嘆氣,又望望哭得聲音嘶啞的有米可憐,壯了好幾次勢,才終于狠下心來對有米爹說:“二娃,這娃兒命苦,生在這個缺吃少穿的時節,看來是沒辦法養大他,看著這樣子,會活活餓死的,不如把他送人吧!這是給娃兒留條活路,也是給你自己留條活路。” 有米爹也確實想不出別的辦法,就同有米娘商量,有米娘也不做聲,緊緊地抱著有米嚶嚶地哭…… 有米的爺爺剛托人把有米送人的消息放出去,街東頭的柳葉嫂就提著一個小竹籃,里面裝了二十個雞蛋、兩斤紅糖、幾斤面上門來了。 柳葉三十三四了,她男人是杏林鐵礦的材料采購員。倆人結婚十幾年,她一直住在鎮里老街上,沒同老公住到礦區。柳葉以前懷過幾次娃兒,但都沒懷住,有了幾個月大就小產了,后來就再也沒懷上。柳葉的男人經常在外出差,也許在外早有了相好的,老街上的人背著柳葉議論紛紛,柳葉裝著沒聽見,也懶得管他,其實她也知道管不住,總不能天天跟著他出差到處跑,時時刻刻守著他。 柳葉同男人商量后,決定抱養一個。有米的爺爺托人剛剛把娃兒送人的消息傳出去,柳葉就提著東西找上門來了。經過雙方協商,柳葉補了有米爹七十塊錢,請了街坊鄰居與大隊書記秦楚國、民兵營長龔明懷做證人,寫了契約,將有米過繼給柳葉家。按照當時的俗定:“出家不認父,過繼不認母。” 從此雙方不許往來。就這樣,有米生下來三天就離開了親娘明秀,到了柳葉的懷里。 日子飛逝,一晃有米四五歲了。其間有米娘也曾偷偷過來看有米,送些吃的和穿的過來,但都被柳葉發現,把她拒之門外,每次有米娘都是流著眼淚離開。 一次,有米娘明秀從柳葉家門口過,見有米一個人在門口玩,便遞給有米一包吃食。有米雙手放在背后怯生生不敢接,明秀一把拉過有米抱在懷里,有米掙扎著要跑,明秀就越抱得緊,口里不停地對有米說:“我的兒,讓娘抱抱你,娘想死你了……” 有米掙不脫明秀的懷抱,嚇得大哭起來。哭聲驚動了正在廚房里做飯的柳葉。柳葉慌忙跑出來看情況,見是明秀抱著有米,便沖上去一把從明秀懷里奪過有米。這時柳葉的公公也跟了出來,柳葉把有米朝公公黃二爺手里一塞,便扯著明秀撕打起來,一邊撕打一邊大聲罵明秀:“你有本事生,沒本事養。現在我娃兒有米大了,你又想來認他,你有良心不?我一把屎、一把尿把有米養大,你倒好,現在又來認娃兒了……” 街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柳葉雙手扯著明秀,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地撒起潑來:“鄉親們快來看啊,明秀又搶娃兒了,大家快來幫我評評理啊!” 柳葉一邊扯著明秀一邊哭吼著,明秀解釋說:自己并不是來認娃兒,自己生娃一場,沒養他,只是想給他送點吃的和穿的…… 大家紛紛指責明秀說:“送出去的娃兒潑出去的水,你不能再認,你這樣做是缺德……” 有米被黃二爺抱在手里,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大家,根本不知道大人們在干什么。明秀在大家的指責聲中,流著淚水落荒而逃,從此再也沒明目張膽來看過有米。 二 古鎮老街的居民所有物資都是憑票供應。在這個有著幾千人的鄉鎮,再加上桃林鉛鋅礦上萬職工,尤顯突出。特別緊張的是肉食類物質,即使憑票也難得買到。村民與職工家屬為了不讓每月那“珍貴”的肉票和魚票作廢,常常會因排隊插隊糾紛不止,以至打得不可開交、頭破血流。 老街西頭有一個肉食站,也是個小型屠宰場,二合一又殺又賣,是專門供應礦工家屬和老街居民豬肉的內部單位。礦山是國營企業,規模較大,家屬多,可這肉食站每天只在早晨殺三五頭豬。不是屠宰場工人不想大開殺戒,實在是牲豬調配難,不可以由你任意宰殺。 如果說只保證供應也就算了,只要不少我那一份。可偏偏不是這樣的,你如果當月的肉票不用掉,下月就要作廢。這就強人所難了,每個家屬小孩一月才兩三兩肉,豈可讓這到了嘴邊的肉飛了?可問題是人多肉少,有票也不一定能買到肉呀! “活人不能讓尿憋死。”老街居民們只能采用笨法子,尖起耳朵聽,“嚴防死守,豬叫就起床去砍肉。”因為屠宰場一般殺豬是在凌晨四點左右。 為啥選擇這個時間段殺豬呢?屠夫們有自己的小算盤。首先是趕早殺了豬,可以取些豬身上的“精華”,早上美餐一頓;也可以將豬身上好的部分留下,給打過招呼的各級領導和自己的三朋六戚。同時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幾頭豬早殺早賣完,家室不在身邊的“屠戶”有時間出去閑逛,打點“野食”。何謂野食?俗稱“采野花”。 因屠宰場殺豬早,開賣也早,邊殺邊賣,三四頭豬,除去內部留下的,所剩無幾,去晚點連毛都撈不到。所以家屬們今天想吃肉,必須趕在殺豬前去排隊。說是買肉,不如說是花錢“搶肉”貼切些。 屠宰場的位置在老街西頭的河岸邊的山坡上。凌晨的老街很寂靜,一殺豬,豬臨死之前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驚醒了熟睡的人們。想買肉的聽到豬叫,猶如聽到集結號,馬上翻身起床,蓬頭垢面奔向屠宰場。而住得偏僻的,只好晚上調好鬧鐘,放在床頭,不耽誤“搶肉”。 這屠宰場有兩把“屠刀”,也就是兩個屠夫,還有四五個打雜的。賣肉的地方是一間小門面,有內高外低的兩個小窗口,顧客站在窗口外,朝里看窗口差不多到脖子。且窗口又深,屠桌又放得下,買肉時,外面的人無法看到里面的景況,也就無法挑三揀四,給你什么就是什么。何況后面還有很長的隊伍,都在催前面快點,容不得你與屠夫討價還價。 兩屠戶是師徒關系,徒弟二十多歲,長得還好。師傅則是個中年黑臉大漢,姓鄒,叫鄒三,領班頭,是個說一不二的“屠戶”。他一臉橫肉,嘴角長著一顆帶毛的大黑痣,脾氣暴躁,扣秤是常事,服務態度差。且看人賣肉,長得好看的女人,他就割砣好的,一般顧客隨手割。如果哪家讓細伢子來買肉,他保準給塊大大的氣泡肉,還哄小孩是塊大肉,又多又好。小孩不懂事,信以為真,高高興興回去討餐打罵。等到家長找到肉食站換肉討說法時,站內早已關門上鎖,人去站空,故而大家送他綽號“黑鬼鄒三”。久而久之,顧客買肉都喜歡擠到徒弟那個窗口去,相對而言,徒弟賣肉,不短斤少兩,不看人下刀子。 這日,年輕徒弟的窗口,一位長相俊俏的大姐想要換塊肉,小徒弟不肯,說:“我這里賣肉從來都是按順序走,砍到哪塊就是哪塊,誰也別挑肥揀瘦。” 漂亮大姐也不示弱,搶白道:“這買肉跟娶媳婦一個理,得兩廂情愿……” 這漂亮大姐就是柳葉,因為家里養了小兒有米,有米四五歲了,長得非常逗人疼,只是身體很瘦弱,她便決定買點肉給有米煨飯,今天是她初次買肉,當然不懂這里買肉的規矩。但那塊肉是頸圈肉,她不要,小屠戶又不肯換,倆人于是你一言我一語爭吵起來,柳葉也不是好惹的茬,干脆賴在窗口不走。 黑鬼鄒三聽聞后,伸過頭看了一下窗口外的人,發現是張漂亮面孔,便動了邪念,對小徒弟說:“你叫她到我這邊來,我來處理。” 柳葉轉到黑鬼鄒三這邊后,黑鬼鄒三滿臉堆笑,二話沒說,割了一砣肥瘦搭配很好的肉,隨便稱了一下,就遞給了柳葉。遞肉時黑鬼鄒三色咪咪,趁機有意無意似的,摸了幾下柳葉的嫩手。柳葉一下臊紅了臉,急忙抽回手,拿起肉擠出人堆,羞得一路急步回到街東頭橫街巷子的家里。 到家后,她從袋子里拿出肉,感覺有點不對,除了肉好無話可說,憑手感重量也是多了許多。她只買了一斤,而這塊肉至少有兩斤。再數找回來的錢,她又驚訝地發現不僅錢沒少,只是五元的整錢換成了零錢,而且那張肉票也物歸原主了,還多了一張夾在錢中間。 那時候,工資很低,但物價也不高,肉才六、七角錢一斤,一元錢能買一、二十個雞蛋,五元錢是一個人一星期的生活費。不過物價固然便宜,但有錢缺貨呀。特別是肉票那東西屬嚴格管控,不可多得。 柳葉一早走“財運”,不僅白得兩斤好肉,還外帶兩張“肉票”,心里激動得無法形容。但她心里也明白,這肉呀、肉票呀,都是黑鬼鄒三故意送的。可她和黑鬼鄒三無親無故,他送這些肯定有目的,天下沒有白吃的食。想到這里柳葉頓時春心蕩漾,恍然大悟:黑鬼鄒三是想用豬肉換她這身“天鵝肉”呀。 要說這柳葉三十七八歲了,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十歲。雖是鄉下女子,可她是水鄉長大的,天生的膚色白凈,身材豐腴,臉兒圓圓頗有幾分姿色。但她有一個致命的弱點,結婚十幾年了,還沒懷上小孩。丈夫和她沒少加班加點,可就是再努力也出不了成果。夫妻倆為這事,平日里難免互相指責埋怨,究竟是誰的錯,不得而知。而外界卻認為柳葉是只外表光鮮,下不了“蛋”的“小母雞”。 柳葉自然咽不下這口氣,可又沒有什么好辦法,每次懷孕后都小產了。加上她又有點貪吃好沾小便宜的毛病,于是夫妻、鄰里、同事關系都不怎么融洽。 而柳葉的男人又經常出差在外,少則三五天,多則數月不歸。這讓柳葉一個人在家好生寂寞,夜深人靜之時,柳葉一個人躺在床上轉側難眠。她是個正常人呀,正處男歡女愛的旺盛期,獨守空房的日子確實難熬。特別是那個年代老街條件艱苦,住房簡陋,杉樹皮做頂,竹蔑織墻,隔音效果差。她住的那棟房子隔壁是一對年輕的嫩鴛鴦,大半晚還在“嘰嘰咕咕”不停地叫喚,整得柳葉在隔壁五心不寧、六神不安,想入非非。 不曾想,天長日久,柳葉的空虛和生活中的不如意,卻無意中在屠夫身上有了轉機。柳葉和黑鬼鄒三在屠桌上經過數月的溝通,一個想吃豬肉,又寂寞空虛獨守空房的俏少婦,與一個想吃“天鵝肉”的莽夫野漢丑八怪,竟然鬼使神差般地茍合到了一張床上。 于是,黑鬼鄒三經常趁柳葉老公出差,就偷偷去和柳葉睡覺。那黑鬼鄒三怕別人發現,每晚十點以后上門,從柳葉家的廚房后門神不知鬼不覺溜進去。柳葉家那廚房是自己搭的,與正房相連,如一個單獨的院子。廚房后門正好一條七彎八拐的小路直通河邊,可謂利便至極,給黑鬼鄒三沾腥惹葷提供了大大的方便。 黑鬼鄒三家在鄉下,老婆不在身邊,天高皇帝遠,監管不到位。但那個時候男女作風抓得嚴,如果這事暴露被人抓到了,不得了,輕的游街示眾,重的開除工作遣送回鄉。可見其風險系數之大,危險性之高。然而他二人做得隱蔽,也怪老街冷清,鄰居們習慣了早睡早起,根本不曉得他們在一起睡了好長時間。 俗話說:“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更何況柳葉家的墻,本就虛有其名。終于有人發現了苗頭,這鄰居就有意無意暗示了柳葉的男人。柳葉男人開始沒悟到,還蒙在鼓里,后來他也發現些蛛絲馬跡,因為他每次出差回家,幾乎餐餐都有豬肉吃,而且還有豬內臟這些“稀罕物”下酒。他想這可比礦領導的生活還好,可又不好直問柳葉這些東西是怎么弄到的。他猛然想起鄰居的那幾句話,頓時對那些稀罕物食之無味,有了不祥之感,于是決心弄個水落石出。他心生一計,玩了個欲擒故縱、虛晃一槍的把戲。 這天他對柳葉說:“明天出差,得好長時間才能回家。”是夜還假惺惺與柳葉云雨一番。柳葉一聽男人又要出遠門,不露神色卻暗自竊喜。第二天待男人前腳剛走,她便屁顛屁顛將“好消息”告訴了黑鬼鄒三。 黑鬼鄒三聽了也是喜上眉梢,朝柳葉胸上摸了一把道:“好,好,好,給老子把門留好。”接著塞給柳葉一包東西,“拿回去,今晚完事,咱倆補補身體。”原來包里又是黑鬼鄒三短斤少兩,在顧客身上刮來的下酒菜。 黑鬼鄒三這些日子有酒有肉吃得好,渾身發漲,忍了好久了,早就想泄火,當天晚上就溜到柳葉家。柳葉家后門虛掩,柳葉正在門后等著黑鬼鄒三,兩人見面相擁入室,急不可耐,寬衣解帶上了床。這對野鴛鴦只顧偷歡,殊不知一場大禍正悄悄降臨。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柳葉男人早晨“出差”是假,夜晚捉奸是真。白天他在朋友家玩了一天,待到夜幕拉得較為嚴實之后,他已如獵犬潛伏在黑暗處多時。剛才他已將柳葉和黑鬼鄒三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氣得七竅出煙、手足發抖;恨得咬牙切齒、肝膽欲裂。他惡向膽邊生,悄悄弄開后門,進入廚房,取了把鋒利菜刀于手,欲去取二人小命。轉而一想不妥:一刀殺了二人難解心頭之恨,自己也會有牢獄之災。有什么好法子讓這倆野鴛鴦痛不欲生,臭名遠揚,永世抬不起頭哩? 忽然,他發現煤爐灶上有一壺“咕嚕咕嚕”冒著白氣的開水。這開水卻是柳葉預先準備好,等她和黑鬼鄒三云雨過后洗下身用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柳葉男人一手提起這壺滾燙的開水,一手拿著菜刀,一腳踢開房門,大吼著“我燙死你這殺豬的奸夫淫婦!”就沖到了床邊。 人一氣昏頭就不計后果,此話一點不假。柳葉的男人毫不猶豫,想都不想,就把一壺開水朝兩砣肉巴巴淋了下去……你想想,用上百度高溫的開水燙豬毛,死豬雖皮厚毛深,也不過彈指之間水到毛除。而人細皮嫩肉,哪能受得起這等可怕的高溫淋浴? 黑鬼鄒三不愧是殺豬的,身手敏捷,反應蠻快,雖然他和柳葉正在全身心享受人間極樂,但聽得房門一聲爛響,大吃一驚,條件反射,瞬間將自己的小弟從柳葉身子里抽了出來,一個翻身滾落到床下。 “啊喲喲……媽呀……痛死我啦……救命呀……”只聽得柳葉哇哇大叫,手握雙拳,滿床打滾。她那男人本想用開水像燙豬那樣先從黑鬼鄒三身上燙下去的,不料黑鬼鄒三滑如泥鰍逃過了這一劫,那壺開水正好淋到了柳葉的身上。柳葉被這開水燙得痛不欲生,死去活來。 黑鬼鄒三趁柳葉男人發愣之際,從床下爬起來,一把奪過柳葉男人手中的刀,朝柳葉男人猛砍,柳葉男人毫無招架之力,被砍得皮開肉綻,倒地氣絕而死。柳葉見黑鬼鄒三殺死了自己的男人,也顧不得渾身疼痛,一把抱住黑鬼鄒三,一口狠狠朝他胳膊上咬去。黑鬼鄒三痛得大叫一聲,想掙脫,不料柳葉死死咬住不放。黑鬼鄒三已是殺得眼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揮刀砍向柳葉,柳葉軟綿綿地倒了下去……黑鬼鄒三揀起件衣服,顧不得穿,赤身裸體抱頭竄出柳葉家,似驚弓之鳥,慌不擇路,到了河岸邊,他一腳踏空滾下河坡,腦袋撞在一塊石頭上,撞成了植物人…… 有米跟著爺爺黃二爺生活,他無邪的心靈很難懂得失去了養父母的苦愁。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正需要母愛和親情的呵護,卻被無情的命運奪走了養父母。有米娘不忍自己的心頭肉無人疼無人愛,幾次過來想把有米帶回去,可是黃二爺在老來喪子的巨痛之下,決意把有米留下來。 這樣的爭奪,使有米娘失去了骨肉,而黃二爺算是成全了一份心愿。只是這樣的多舛命運和人生變化,使有米年少的心里埋下了對娘的冷漠與怨恨。加之每晚在鋪滿稻草吱吱亂響的硬木床上,對著一點如豆油燈,黃二爺不斷輸灌給有米對他娘明秀的怨恨,直到有米睡了,他還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母愛,是這個世上多么親切溫暖的字眼啊!但在有米心里不曾漾起半點漣漪,倒像是行將熄滅的篝火殘灰在有米心靈深處黯然無光,而這種情緒彌漫籠罩了有米的整個童年時期。 三 日子在無言中凋謝,在漫長繁瑣的現實生活中,黃二爺一天天老去。但有米還沒有長大成人,在看不到光明和希望的日子里,更需要潤澤、滋養、關懷和愛。 冬天來臨,天上飄起了雪花,有米娘明秀做了一雙棉鞋。有米娘有雙巧手,納出來的布鞋針線密集勻稱,裱里平光,很合腳。托人送上門來,黃二爺一怒之下扔去老遠。有米娘不死心,從雪地里撿起鞋流著淚去街頭找大隊書記秦楚國。 見到有米娘,聽了來由,秦書記像山一樣沉寂,半天沒做一句聲,他知道黃二爺脾氣倔,不好對付。秦書記把手里的旱煙管抽得絲絲響,一縷縷煙霧在他頭上縈繞飄散,許久才慢慢吐出一句話:“你放下吧。我試試。” 有米娘小心翼翼地放下鞋,像做了錯事一樣怯生生地離去了。但黃二爺還是拒絕了秦書記,沒給秦書記留面子,責怪他不該管這事。 有米娘仍不死心,又返轉去找婦女主任賈玉玲——一個生得白凈利索的女人,說話伶牙俐齒,很有工作能力。 那天婦女主任賈玉玲上門來,勸黃二爺說:“黃二爺,您別這樣一直苦撐著門面活受罪了,您也老了,柳葉他們倆個都不在了,針線活您也做不來,有米是她生的,她給他做鞋也是合理的,有米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再說有米多造孽,腳后跟都凍腫了,您這樣下去,不是苦了有米嗎?娃兒還小啊!” 婦女主任賈玉玲說完,黃二爺還是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只是不再明口拒絕。 賈玉玲趁勢把鞋放下就走,黃二爺看情理上拗不過,就沒吱聲。等賈玉玲一走,黃二爺就把一肚子氣往有米身上撒,罵著難聽的話,抖落著心頭的怨氣,數落著數落著,黃二爺兩眼汪滿淚花,緊接著一聲聲抽泣不止,然后往地上一蹴,放聲大哭起來。 黃二爺哭,有米也跟著哭。黃二爺哭得渾身抽動,有米在一旁也是痛哭連聲。哭著哭著,有米去攙黃二爺,乞求著黃二爺:“爺爺,你甭哭了,我不穿,我凍死也不穿。” 黃二爺止住了哭聲,兩眼犀利地盯著有米,語氣硬邦邦地:“我的乖孫,你不能穿,你一定要給爺爺爭口氣,不做孬種!” 看著黃二爺傷心欲絕的樣子,有米一迭連聲地發誓:“爺爺,我爭氣,我爭氣,保證不做孬種!” 那雙厚厚的軟軟的棉鞋有米自然是沒有穿成,為了向爺爺表示決心,第二天上午有米第一次來到了從出生三天就離開的家門口,看見他娘明秀正在掃院子,便站在院門口把棉鞋扔進院內,二話沒說,扭頭就走。有米娘連忙追出,看見有米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老街深處。有米娘撿起地上的棉鞋,撕心裂肺地嚎啕起來。 自從扔鞋事件后,黃二爺雖然固守住了他的陣營,但整個老街古巷都在評論黃二爺太過分,說有米娘做得對,有米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又是世上最親的人,柳葉他們不在了,有米娘怎能對有米不牽念掛欠呢?不過那件事發生后,也有人勸有米娘:“人家不領你這個情,你也把心盡到了,畢竟娃兒已經承繼給了黃家,你就死了這份心吧,娃兒就是那個命,誰也替不了他。” 不知道是有米娘真的死了那份心,還是沒有從扔鞋事件的那份傷痛刺激中回過神來,倒是好長一段時間沒見有米,有米的生活變得平靜下來。 只是那個冬季特別漫長寒冷,有米得不到明秀納制的棉鞋穿,黃二爺又沒錢買,有米只得去撿別家娃兒穿爛丟掉的舊棉鞋。可憐的是鞋不對腳,要么是大了,領不住腳,一走路踢踢踏踏的,冷風直往里灌,一天到黑腳冰冷如鐵;要么就是太小,腳穿不進去,整個腳后跟裸露在外面,以致凍腫成瘡,等瘡癤子掉了,又露出一道道裂開的血口子,一走路牽扯得生疼,鮮血不斷地滲出來,以致又結成新的瘡癤子。春來一轉暖,氣溫一上升,剛剛愈合的傷口又奇癢難忍,抓撓不停,潰爛流水,既癢又疼。 在這種寒冷受凍的日子里,有米忍受著,硬挺著,沒對任何人說過。并不是有米多么剛強有骨氣,而是不敢說,怕惹爺爺生氣,更不愿傷爺爺的心,他不能說。 有米的腳因腫脹結痂潰爛,造成右腳感染,致使小腿變形,走路有點瘸。年少無知的有米一點也不恨黃二爺,反而恨母親明秀。有米固執地認為,造成這種悲慘的境地全是因為他娘明秀當初把他送人。 四 日子不論人的悲愁苦痛與憂傷,永遠以它慣常的節奏向前延伸。隨著時日的延續,這樣的冰冷嚴寒要僵持多久,這樣的冷酷無情何年何月才是盡頭,誰也不得而知。只是一直讓有米心存感動的是,為了打破這層堅冰,娘一天也沒有放棄過,盡管在當時一切都是徒勞,一切只是絕望。這可能就是母愛,可能就是博大無私,可能就是人間真情。 又過了兩年,發生了一件事,讓有米對他娘明秀的敵視心態徹底改變,有米第一次涕淚橫流,淚灑滿襟,感恩于懷。因下大雨,有米所在的小學一個班的教室屋頂突然塌落,這一消息不亞于一顆重磅炮彈在人群中爆炸,迅速傳遍了整個古街老巷和附近的村莊,人們蜂擁而至,學校里一片混亂。 這些心慌意亂地跑來的大都是老街古巷的女人,是孩子們的母親。一雙雙驚慌的眼睛四處搜尋,她們在尋找自己的孩子。 有米麻木茫然地坐著,一來是苦命人天照應讓他平安無事,二來他壓根就對他娘明秀會來看他沒抱希望。有米正在出神發呆,老師突然來到他面前,對他說:“有米,有人找你。” 他以為是爺爺。 等他出了教室,竟發現是母親明秀。他娘見他安然無恙,一下子撲到他面前,淚水頓時奪眶而出。不知怎的,面對此情,有米竟然脫口喊了一聲“娘”,喊罷又覺得極不自然。 只這一聲,有米看見他娘明秀臉上漾起了笑,傾刻間眼里又盈滿淚水,撲簌簌往下掉。這是一份怎樣的情感啊?年少的有米似懂非懂,而那一縷笑意和兩汪淚水卻永遠地刻在了有米的腦海里。 日子像杏林河的流水,靜靜地流淌,流過了春夏秋冬,歲歲又年年。 有米終于度過了恓惶愁慘的童年,少年時光又飛快而逝,他長成了個青年,其間爺爺黃二爺也去世了。母親明秀幾次要有米回去一起生活,都被有米拒絕了,他不想再走進那個家,既然當初把自己當負擔給送人了,而今更不想再次成為那個家庭的負擔。有米沒有考上高中,想去參軍,因身體缺陷,沒有辦法,只得在鎮上磚廠做工混生活。 時光如駒,匆匆而過,有米一晃快三十了。其間也有人給有米介紹過對象,但女方一聽說是有米,馬上搖頭拒絕:“那個娃兒人是不錯,但是太窮,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不可靠。” 有米娘怕有米打光棍,四處托人幫有米說親。可杏林老街附近十里八鄉的都知道有米家窮,媒人一上門說是有米家,女方都搖頭:“那個后生伢子是不錯,就是家里太窮。” 沒人愿朝火坑里跳,怕嫁到有米家跟著受窮。好不容易隔壁的三嬸說她娘家有個遠房侄女,人長得漂亮,也聰明,只是說話有點口吃。有米娘說:我們這個家不挑剔別人,只要是個女的,不傻,能生崽就行。三嬸連忙說:“我那侄女不傻,傻的我能介紹給有米么?再說了,‘討錯一房親,敗壞三代人’,我可不干那種缺德事兒。” 三嬸在有米娘催促促下,在臘月二十四過小年那天,終于把她的遠房侄女帶到了有米家。那天,天下著大雪。 有米娘在女方來之前就在家里準備了一番:特意把屋內收拾了,并特意把裝米的空壇子用稻草墊滿到快齊壇口下兩寸的地方,然后在上面鋪上一層報紙,再在報紙上倒一兩木升米,然后用木升反扣一個印子,看起來是滿滿的一大壇白米。三嬸也特意把她自己家里的兩床棉被抱來,放在有米的床上。有米爹提前一天就到集上割了兩斤豬肉,有米娘也把存放在土罐里的雞蛋拿出來,葷素弄了一桌子。女方見有米家壇子里米是滿的,床上也有鋪蓋,加之看他人長得蠻帥氣,腳有點微瘸沒關系,主要是有米是城鎮戶口,很滿意,就同意了,在有米家吃了飯才走。 有米娘很高興,總算把有米的親事定下來了,壓在她胸口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下了。有米娘一下午都哼著只有她自己才能聽懂的歌,有米從沒見他娘這么高興過。 可沒過幾天,女方捎來信說同有米八字不合,說有米八字惡,命帶將軍劍,克父克母克妻。本來有米答應三嬸遠房的侄女,就覺得有點委屈自己,而今聽了這話,不由心中起火,便對著他娘和三嬸大發脾氣:“你們今后都省口氣吧,我的事不要你們瞎操心!” 這之后,有米娘和三嬸可能是把心傷透了,也可能她們認為盡力了,從此再也不管有米的事。而有米內心也根本就不買她們的帳,也不稀罕她們管自己的事。 作者簡介 李堯隆,湖南臨湘人,現居四川西昌,1985年至今在《作家導刊》《作家》《鄉土》《作家搖籃》《秦川》《岳陽文學》《農村青年》《精短小說》《岳陽日報》等多家報刊發表作品二百多篇(首)。 +10我喜歡